提到扬州，脑中闪过的一些意象，如嵇叔夜的《广陵散》、杜樊川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、姜白石的《扬州慢》、四百年前的扬州十日等，无不充斥着繁华落幕的怅恨。就如今日的扬州，依旧有着曾经帝都的山水风物，和苏州一般高绝的营造品味。但不像同富美誉的旧邻苏杭，扬州声名日渐不显，大有式微之叹。而这种种落幕的繁华中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芸娘墓了。
芸殁后，忆和靖“妻梅子鹤”语，自号梅逸。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，俗呼郝家宝塔。买一棺之地，从遗言寄于此。
——《坎坷记愁》
《浮生六记》中对于芸娘的葬处有简要的交代，因其简要，搜索益难。遍寻今日的扬州地图，早已没有金匮山或金桂山的踪迹。而当今的西门，也不是清代扬州的西门了。按对扬州掌故考据最勤的韦明铧先生所探，墓址当在今平山堂西路与维扬路交汇处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此处的农民在平整土地时曾挖到一处古墓，墓中有一具女尸，保存十分完好。女尸穿着绸缎衣服，长发及腰，而那个年代的农民大多缺乏文物保护意识，几个钟头之后女尸便变色朽坏了。在同一墓中，还出土了一些玉簪、玉佩之类的饰品，其上赫然刻着“芸”字。可惜的是，女尸后被农民随便掩埋，随葬物品也被搜刮一空，不知所踪。金匮山、古墓、女尸、“芸”字配饰，世上应当断然没有这样的巧合。 芸娘殁时，沈复正值穷困潦倒，而墓中出土之物虽不多却也见得用心颇深。这些在书中的记载也可见一般。
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，余尽室中所有，变卖一空，亲为成殓。
——《坎坷记愁》
我亲身去往，这里今时今日已经变为蜀冈西峰生态公园，地面不是很高，大约还能看出些山的形势，再往西则是一小片公寓。在公园里面漫步，气息和城中其他地方一样，有各种植物的清香，步道是环形，顺时针绕过一圈，沿途绿树充眼，靠西侧还有一处小池塘。我不太通堪舆，但这地方大概确是有风水宝地的样貌。金匮山三个字，应的是“葬于此者如黄金入柜”的古谚，此处自古便是出名的殡葬之地。
金匮山，在城西七里善应乡，高十丈，周二里，地多宜葬，人谓如“黄金入匮”云。
——《重修扬州府志》
余遂拜母，别子女，痛哭一场，复至扬州，卖画度日。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，影单形只，备极凄凉，且偶经故居，伤心惨目。
重阳日，临冢皆黄，芸墓独青。守坟者曰：“此好穴场，故地气旺也。”——《坎坷记愁》
芸娘去世的时间，到今天已经两百年有余，斯地依然保有好穴场的特质。公园往西不远，便是如今的扬州墓园。2013年，在此处北边几百米的曹庄发掘到了隋炀帝墓（隋炀帝有数座坟墓，扬州有两处，此指隋炀帝真墓，即炀帝和萧皇后最后的埋葬处，今称养志园），亦可佐证。同年，在韦明铧等扬州本地耆宿的呼吁下，扬州墓园中竖起了一座小小的芸娘雕像。雕像作者是常再盛，相貌是作者按自己的想象塑成。虽在每个读者脑中，各自有各自的想象，常先生此作也算是倾注心血，能从其中窥得一二芸娘的气质，寻常市井却又不坠流俗。
这次来扬寻访芸娘的葬处和塑像，算是了却了一桩夙愿。我在出发去扬州墓园前，特意从网上买了一束茉莉。出了酒店，天上下起小雨。步至墓园，问询门旁的工作人员，他们在得知我是特地来看访芸娘的塑像时，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花束，眼里闪过一瞬的讶异，又很快恢复职业般的温和的热情：“沿着这条路向前，那座亭子旁边就是了。”
我给塑像摆上花束，前前后后看了许久，然后冒着雨在墓园里走了一圈。这里一如城西其他地方的安静，园中山水林亭与沧浪亭有几分相似而略显繁复。芸娘能在二百年后，仍旧立于此处，也算是不负平生。
七月望，俗谓鬼节。芸备小酌，拟邀月畅饮。夜忽阴云如晦，芸愀然曰：“妾能与君白头偕老，月轮当出。”余亦索然。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，梳织于柳堤蓼渚间。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，而两韵之后，逾联逾纵，想入非夷，随口乱道。芸已漱涎涕泪，笑倒余怀，不能成声矣。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，因拍其背，以他词解之曰：“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，故供助妆压鬓，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，其香更可爱，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。”芸乃止笑曰：“佛手乃香中君子，只在有意无意间。茉莉是香中小人，故须借人之势，其香也如胁肩谄笑。”余曰：“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？”芸曰：“我笑君子爱小人耳。”
——《闺房记乐》
参考文献：
- 1.《浮生六记（新增补本）》，沈复，2010年，人民文学出版社
- 2.《扬州掌故》，韦明铧，2001年，苏州大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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